早几天,我受邀参加科大讯飞技术嘉年华。到合肥的当天,一下高铁,我就直奔泰康养老院,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中国科大李春娥老师。与两个月前病危时相比,李老师病情已经趋于稳定,精神好了不少,看到我,她就把手伸出来,摸着我的脸颊,用很弱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出我的名字,很让我开心。但望着已经被帕金森症折磨的不成样的李老师,眼泪在我泪眶里就是不停的打转,相当相当难过。我与李老师,还有她的先生何平笙老师交往已30多年,好多交往的细节不时浮现,两位老师在我生命中已经刻下了深深的烙印。趁端午节休息,写下一些文字,回忆交往的点点滴滴,以感谢两位老师的培育以及多年的关爱之恩。
结缘LB膜天平
1989年下半年,我已经是中国科大四年级学生,虽然是力学系的,但无心钱学森留下的事业,更爱倒腾计算机,而且程序写的不错,被一位同级同学推荐到科大LB膜实验室。当时印象很深,我还没进实验室,在化学楼五楼走廊里就碰到李春娥老师,她就开始问起我很多问题,而且显得很严厉。后来何平笙老师也到了504实验室,交流了一番后,两位老师就说欢迎你到实验室来参与LB膜天平的研发工作。我当时特别开心,不仅有锻炼的机会,而且实验室有一台286电脑,VGA显示器,还有24针的打印机,有空调,条件在当时是相当的好。
何平笙老师是58级中国科大首届学生,毕业后留校工作,一直做高分子物理研究。而李春娥老师是唐山铁道学院机械系车辆专业毕业的,毕业后在林业部工作。他们两人是苏州中学的高中同学。后来由于科大从北京下迁合肥,为避免两地分居,李老师于1973年调入科大化学系。进入化学领域,李老师处于“劣势”,但她避开劣势而发挥出了自己的优势,承担起高分子物理实验室“创新”装置的设计和制造。她主导设计的树脂固化仪是当时国内唯一的专用仪器,不但解决了不少工厂的实践问题,还创建了“动态扭振法”,出版了一本专著。
LB膜天平主要用于沉积高分子膜,让其排列整齐,便于做高分子的各种结构研究。当时李老师何老师已经带一个研究生开发了一单板机Z80控制的LB膜天平,但软件能力不强,因此希望我重新开发,让整个软件在PC机上跑起来,用起来会更方便。我便提出来用8031单片机设计一张AD/DA的转换卡,插在PC机里,这样就完全用PC来操控LB膜天平。两位老师就马上同意我的建议。
工作开始后,何老师给了很多指导,但后续更多的指导主要来自李老师,因为她对机械、步进电机、各种传感器等都很熟悉。1990年初,何老师去芬兰做访问学者,指导就全部来自李老师了。因为要自己设计一张模数转换的AD/DA卡,我需要各种元器件,李老师对我特别信任,就让我拿着科大的经费指标本去科大器材处领,器材处没有的,我就到合肥三孝口的一个电子器材的店去买。后来制作电路板,又安排我直接去科大近代物理系的电路板制作车间。中间还需要用上应变片、热敏电阻、放大器等一些特殊的器材,李老师就安排我去中国科学院安徽光机所与合肥智能所找人。因为完全没经验,第一版硬件是不工作的,但李老师、何老师没有责怪我,反而鼓励我再来。

很快,我设计的AD/DA卡就工作了,之后我用Turbo Pascal写了程序来操控LB膜天平,而且在计算机屏幕上能显示采集的数据、看到表面张力曲线、拉膜进度了。整个系统在1990年初就跑了起来,李老师对我工作挺满意。后续我又做过一些小的调整,程序的最后一个版本是1992年2月。最让我开心的是,现在这台LB膜天平还在科大实验室里正常工作,AD/DA卡以及我的Pascal程序依然工作正常。这台设备上做的科学实验,产生了至少50篇研究论文。由于李老师的鼎力推荐,据理力争,凭设计的这台LB膜天平,我在1991年本科毕业时获得了中国科大亿利达实验奖学金,500RMB。
何老师、李老师总说“一流的科研成果一定是在自己研制的仪器上做出来的”。因为在他们的眼里,如果仪器都能买到,那上面能做的科学研究早就做完了,要有剩的,也只有很难啃得动的硬骨头。只有按照自己思路和科学目标设计的仪器,才可能有新的科学发现。科大现在很多顶级的研究成果,比如量子通信、量子计算、高温超导等,也都是在自己搭建的实验设备上做出来的。
学习、开放的心态
在实验室,何老师、李老师经常给我们提到的就是,中国还落后,科研实力不行,因此要好好学英语,要多看英文的文献资料,发表论文最好要发到国际英文期刊上。何老师经常就是坐在计算机前,用Wordstar后来用Word Perfect写英文论文。我记得那时候,实验室每年大概要发表10来篇文章,大部分是英文的。
李老师有时给我们讲他们刚到合肥的故事。科大下迁到合肥后,何老师被安排去安徽的五河县搞社教。李老师那时正处于哺乳期,她去找学校领导,说何平笙不能去搞社教,他是要看书、搞研究的,一定要去的话,让她去。最后学校真是让何老师留下来,李老师去了五河县。这段经历,倒是让李老师与80年代的很多科大校领导混得很熟,包括大家熟悉的FLZ。

李老师告诉我们,文革结束后,1978年中国科学院准备派出一批研究人员到英国去进修,全院需要报名考试。何老师一下就通过考试,1979年到英国伦敦大学去做访问学者。为什么何老师能过,是因为何老师70年代仍然坚持看英文书籍和资料,英语和专业知识都没有问题。后来何老师80年代又多次到英国、日本、欧洲做访问学者,很让李老师开心自豪。
李老师、何老师对我们考TOEFL、GRE都特别支持,希望我们都能去美国留学。何老师、李老师的学生,绝大部分都去美国留学,与何老师、李老师的影响是分不开的。
1990年6月,为让我们多学习,李老师安排我和钱晓华师姐到北京参加LB膜中日双边会议。会议在中关村的翠宫饭店举行,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进了高级的饭店,参加国际会议,让我大开眼界。我借到北京的机会,跑到海淀黄庄的科海与希望电脑,买了很多影印的计算机书籍,还买了方正汉卡带回实验室。而且我还到科学院力学所,主动推荐自己,争取到了在力学所做本科毕业论文的机会,因此我大学五年最后一年是在北京的力学所度过的。
本科毕业,我原本计划到北京联想工作,但后来下决心还是要到美国留学,因此决定留在科大念研究生。李老师又把我推荐给科大天体物理中心的周又元、程福臻老师,让我很顺利的由力学系进到了天体物理中心念研究生。李老师并没有想着把我留在LB膜实验室,而是觉得我学什么都可以,只要有兴趣就行。

无尽的关爱和支持
进入实验室后不久,因为我天天爱泡在实验室,因此与其他实验室同学相比,我接触李老师、何老师更多,交往的更密切。李老师就经常要我去他们家里吃饭,只要家里有好吃的,就会叫上我。
我小时候在长沙乡下长大,而且那个时候物资条件还相当贫乏,因此很多好一点的东西我都没吃过。我人生第一次吃大闸蟹就是在李老师家吃的。李老师很会做菜,还好几次叫上我去菜市场买菜,做的板栗烧鸡、炖牛筋、烧麦、鸡蛋羹,让我现在都记忆犹新。李老师是上海、苏州长大,吃的是苏州味道,但我是湖南人,因此她有时还专门做一道带辣椒的菜,印象最深的是她做过一次辣椒炒小鱼仔。1998年,我已经在美国芝加哥工作,有位科大校友从合肥到芝加哥,李老师居然让他带了一袋红辣椒给我,说陶建辉在美国一定吃不到这样的辣椒。
2010年4月底,我爬箭扣野长城,下山时不小心摔成腓骨骨折,住进了306医院。李老师、何老师第一时间知道后,立马坐火车从合肥到北京,而且还做了我爱吃的板栗烧鸡带到北京。当他们到医院时,我真的是感动。他们在北京照顾了我一周时间,直到我出院,又安排我住在他们北京的房子里。当时我创办的和信,正值弹尽粮绝之时,已身无分文,加上骨折,处于人生至暗时刻。临走前,何老师李老师拿出银行存折,说上面有几十万RMB,先拿去用,渡过公司难关,我坚决不收。最后,他们还是硬塞给我2万RMB现金,说一万是他们给的,一万是我大学宿舍同学周慧琳给的,不要逞强,无论如何要收下。
李老师对学生是真的关爱,只要有困难,一定帮上。实验室的一位师兄,在新疆的劳改农场长大,父母在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,无法在上海立即找到工作单位接收,李老师想着办法在合肥租了房子,让他们一家人在合肥住了下来,而且还把师兄的妹妹安排到科大附中上高中。在合肥呆了一年多,师兄的一家人才最后返回到上海。何老师专心做学问,但李老师爱社交,又热心,因此到处都有认识的人,让她帮起忙来得心应手。

李老师经常津津乐道的是,陶建辉娶了最好的太太。陈颍1991年进LB膜实验室做本科毕业论文,因为何老师那时不在国内,指导老师就是李老师。我马上恋上了这位比我低一年级爱画画的师妹,也许真是李老师的推波助澜,几个月后我们就真的相爱了,最后成了我的太太,后又一起到美国留学。因为我们两位都是出自LB膜实验室,与李老师、何老师的感情又更重了一层。
在李老师的眼里,科大学生都很聪明、但陶建辉还勤奋,而且不是书呆子,有生意头脑,因此创业一定能成功。但从2008年创业以来,我遇到了太多的挑战,前两家公司都是搞到弹尽粮绝,现在的涛思数据,也是遇到过很多坡坡坎坎。但每次李老师、何老师都是给了我很大的鼓励,从未建议我放弃,而是让我鼓起勇气,继续战斗。
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,我每隔两周总会电话或微信语音一下李老师、何老师,与他们聊一会儿。要是我忘了,他们就主动找我。每次都会问我公司怎么样,陈颖怎么样,石头怎么样,每次都是提醒我,创业更要注意身体。我每次到合肥或他们来北京,我总会与两位老师见面,总要一起吃顿饭,听他们聊科大的趣事。我们还曾一起到山西、新疆、吴哥、黄山等地旅游。每次相聚,都像是久别的亲人见面,很是开心。

祈祷
李老师、何老师的厚爱,我难以回报,遇到他们,是我一生的幸运。他们的一言一行已经在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。我能做的是,把他们的精神传递给儿子石头,传递给我的团队,让他们的精神能够延续,传递给更多的人。
我对中国科大一直心存感激,不仅是由于在这里度过了最黄金的青春岁月,让我走向了世界的舞台,还由于李老师、何老师对我的厚爱与支持。每次科大或合肥有什么活动,我都乐意参加,其中一目的就是去看望两位老师。
帕金森症无法逆转,但我仍然期待奇迹能出现在李老师身上,让我还有更多的机会与她见面。虽然言语交流几乎不可能,但她的眼神,她的握手、她的抚摸,都会让我汲取足够的力量,让我能继续奔跑,去追求卓越而不是平庸一生。
陶建辉
2025年5月31日写于北京望京